北京的大雪下了三四天,路上积雪踩得硬实,新飘的雪如同细绒毛似的,飘飘忽忽落下来,在地上随风卷着游走。

栀子小姐已经离开两个月了。

爱情不就是那样一回事吗,两个人相遇,朝夕相处,四目相对,唱同一折戏,戏里做痴情夫妻,台上台下,戏里戏外,不知道哪一日就爱上了。可是总是要曲终人散的,年轻人的爱情如何火热,又怎么抵过当年融进骨血里的沉痛的恩怨。

何鸣裹着羽绒服,还是那条白围巾,他已经不再去哀悼他失去的爱情了。

大雪地里影影绰绰有个灰蓝的人影,缩成一团,白晃晃的雪地里,那么一小点儿,打眼得紧。

何鸣眯缝着眼,瞧不真切,心道:什么人儿?傻子似的蹲在雪地里,也不怕冻着?

便快了脚步,走到那团人影跟前。

高高在上地问他:“你是谁?这大雪天儿!不冷啊!?”

那个人影听他问话,将埋在膝中的头抬起来,仰起脸,清秀的脸上带着一抹惊喜的笑意,愣愣看他。
这几日,他在这陌生的冰天雪地里飘荡了许久,来来往往那么多的人,没一个人瞧得见他。一开始的时候,他还要问,欢天喜地地迎上去,却碰也碰不到人的边儿,直直地穿了过去。

他受了惊吓,寻了更多的人,得了更多的失望。最后他明白了,他是死了,不知为何,地府也不收他,就这么孤零零地飘着。做人的时候,每一天都觉得苦,后来娶了媳妇,活得更苦,苦到没有滋味儿;投了湖,以为死了以后去地府,下辈子能有一个好的托生,谁知,他竟成了游魂,没人同他说话,没人听得见他说话,过得比活着还要苦。他多想哭,可是他眼眶里空空的,什么也流不出来。

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人,反反复复地问:“你,你看的见我?”

何鸣一笑,真觉得遇上了疯子:“我这双眼睛好着呢,怎么会看不见你,你是不是没处去了?”

“你看的见我?你怎么会看的见我啊,你是人吗?”

“废话,我怎么不是人?你不是人啊?”

他咬咬唇,抱着期待又做了失望的准备,咬咬牙,闭着眼颤巍巍伸出手碰了碰何鸣的衣角。

没有穿过去!

他一惊,睁开眼,将那衣角攥得紧紧的,仿佛握住救命的稻草。

“欸?!你这人儿怎么回事?”何鸣把自己的衣服拽了回来,剑眉一蹙,凛凛地瞪他。

他赶紧站起来,一身单薄的藏蓝长袍,面目清晰起来,一张清秀细致地脸。

北风隐秘地刮过,何鸣忍不住拢了拢衣领,可那人的衣袍未动,仿佛茫茫天地里,唯独他一个人是安静的。何鸣终于觉出一些不对劲来。

“什么年代了,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,这么薄,你不冷?”

他伸手又拽住何鸣的衣角,极其迷恋那衣角的触感,欢喜地回答:“不冷!不冷!”

何鸣怀疑地后退,他是信仰科学的,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鬼神?可是眼前这人前言后语,衣着打扮都非常人,若不是个疯子,那便真是鬼魂了:“你,你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

他这才记起来要介绍自己。

他皱皱眉,迷茫而又惆怅。

他死了多久?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的名字?

何鸣看了他许久,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个傻子,失笑一声,便错过他,向前走去。

——啊!他要走了!

那只鬼心里生出说不清地惊慌,他匆匆追上去,又捉住了何鸣的衣角。

忽然间,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,证明一般地喊道:“许一霖!我叫许一霖!”

何鸣停了下来,转过身,瞪着他:“你跟着我干什么?我知道你叫什么又干什么?”

他怯怯又执拗:“我,我要跟着你,只有你,看的见我!”

“那是人家不想管麻烦事,这么冷的天儿,你一个人穿这么点儿,一看就是个疯子。”

“我不是疯子!”

“嘿,你倒是会顶话!”何鸣好笑地看了一眼他,“成,也算我好心,你暂时到我家暖和暖和。”

他呆呆瞧着何鸣,欢喜地笑也不会,忽然又想起了什么,伸出手又拽着他的衣角:“谢谢你。”

“你老抓我衣角干什么?”

“我怕……”一霖跟着他走,低着头小声的回答。

何鸣挣了出来,他又拽上,反反复复几次后,索性随他。

“你怕什么?!”

“怕你扔下我……”

何鸣在前头走,一霖做他的一条尾巴。他定定地看着他背影,像看见一座山,大雪又纷扬而下,落在他黑色的衣服上,一霖探手,一点一点,细心地把他背上的冰雪拂去。

他问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他答:“给你掸雪。”

何鸣一声轻笑,真是捡了一个傻子。

屋子里暖烘烘的,何老爷子听见响动,从厨房探出头来:“回来了啊!”

何鸣把围巾卸下:“是啊,还带了个朋友。”他转过身,对着许一霖无奈地笑,“您受累,松松手,我把外衣脱了。”

老爷子正在煮汤,解了围裙,从二楼厨房下来:“带了朋友?什么朋友?”他往何鸣身后看了看,一个人也没瞧见,皱眉道,“哪儿有人啊。”

何鸣转身,指着一霖:“这不就……”

一霖像个惊慌失措的幼兽,睁着眼,可怜巴巴地看他。

何鸣突然醒悟,立定,问道:“爸,您没瞧见人?”

“我是老了,我又沒盲?哪儿有人?”

何鸣脸色苍白,血色尽退,瞪着缩在一旁的一霖,那威严震地他瑟瑟发抖。

“你怎么了?怎么突然脸色这么不好看?”

何鸣挤出笑来,把衣服重新穿上:“没事儿爸,我那朋友大概觉得不好意思,没跟过来,我去看看。”

老爷子自以为了然:“女孩儿吧,去去去,哄哄她。”

何鸣沉着脸,又踏进风雪里。

他知道,许一霖一定会跟出来。

一霖不敢出声,随着他,一路沉默,何鸣不说话,他也不敢说话。

他多害怕,何鸣会扔了他,他又重新进入冰天雪地的孤独里,以前难受可以寻死,死了难受,他竟真不知何去何从,他忽而生出一个念头,这条路,长长久久地走下去,才是最好。

可他不会如愿的,到了学校一处僻静的地方,何鸣就停了下来,冷冷地看着他身后默不作声的尾巴。

尾巴低着头,偷偷瞧他。

“我问你,你是人是鬼?”

“不是人……”

“喔,那便是鬼了!”

“我……我说过的,天底下……只有你瞧得见我。”

何鸣方才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,现在也不知何处去了,他不害怕,只觉得好笑,这世上还有这样可怜兮兮的鬼,他竟如此平静的接受了,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。

“那……瞧你这身打扮……也不是最近死的吧?”

“我……民国23年死的吧,我记不大清了。”

何鸣算了算日子,笑道:“你是怎么死的?”

“投湖……”

“自杀?为的什么?”

“不为什么,娶的媳妇想走,我是个累赘,要成全她……”一霖旁的事都忘了,只记得的这一件事,说起来伤心,可太久没人问过他,没人记着他的伤心,他开了头,就没办法停下来,原原本本,一五一十,全倒给了何鸣。

何鸣听他说完,叹了一气儿:“看你长袍一身,还以为你是个革命者,谁知……是个窝囊的少爷。”

一霖垂着头,不说话,他不爱叫人评断自己,革命?他也不爱听这个词,这世上乱了,街边的乞丐也能趁着“革命”作乱,堂上坐的皇帝是谁?叫皇帝还是叫总统?这国叫的是什么名?同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?天儿在变,日子照旧那样过,读书的时候他也想革命,也想进步,父亲一棍子过来,那些想法便没了,便死了,后来娶的老婆也看不起他,他什么也做不成,最大的事不过是去做个窝囊的好人……

“怎么了?不高兴了?”

“没有,是革命的还是个少爷……横竖我已经死了,也过了那么多年……万事成空……”

“说的也是……那你怎么办……”

听到他这么问,一霖的心提起来,飘飘忽忽不断,那悲凉哀伤的眼睛一变,重新透出悽惶怯弱来:“你……你要扔了我?”

“这叫什么话?”

“我……我想跟着你……无常不来收我,无人看的见我,只有你……这是命定的!”

“看见鬼还是什么命定的好事不成?”

“我……我不会害你,我也不饿不冷……只要你……别赶我,偶尔同我说一两句话就成……”

何鸣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:“天底下的鬼要都你这样?那来上八百个也害不了我!”

一霖知道他是同意了,欢喜了,继而又皱起眉来:“那样的话不许瞎说,不吉利的。”

何鸣道:“你这只鬼,讲究还挺多。”

许一霖后来才知道,何鸣是个唱戏的。

他不用睡觉,每天缩在暖气旁边。他觉不出冷热来,可他总觉得只要在这暖气旁,怎样也能汲取些温暖来。何鸣每天天蒙蒙亮就去练晨功,站在院里的台子上,长身玉立,白衣单薄,舞起剑来说不出的好看。他剑眉星目,英气俊朗。

一霖总要看到出神,眼珠子亮晶晶的。

终于有一天,他对何鸣说:“我想学戏!”

何鸣哈哈大笑:“你?你要唱什么呀?《四郎探母》?”

“我……我想唱梁祝……我媳妇喜欢的那个革命者也是个唱戏的……就唱这个……”

“《梁祝》?京剧里,这可不怎么有名,你往南方飘飘,越剧里头,这可有名极了。”

“可那人就是唱京戏的!”

何鸣连连摆手:“这可不成,我可教不了你。”

一霖听他这么说,便失望了。他又缩回他的一方天地里,依偎着他幻想出来的温暖,一句一句反反复复唱着他跟着何鸣在戏院里听到的词,那些词都混在一起,一折又一折,前言不搭后语。

突然,他唱了一句,悲切不舍,像一只风筝,摇摇晃晃地飞到天上去。

“说什么夫妻情恩爱不浅,我与你配夫妻千里姻缘。为什么终日里愁眉不展,你有什么心腹事只管明言。”

正是铁镜公主的词。

他自己悟的假声,凭着模仿吊起嗓子,听来滑稽。

何鸣却一下子怔住,鬼使神差地接唱。

“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,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。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,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。我有心去宋营见母一面,怎奈我身在番不能过关。”

一霖听他接唱,高兴极了,想要接下去,却发觉自己竟半点儿也记不起下面的词来。

何鸣唱罢,见他这样,忍不住笑了起来:“还说学戏,一折子你都记不住。”

“我旁的你怎么不接,只接这个?”

“这是个故事,我的一段爱情故事。”

许一霖脸涨的通红:“你们这个年代的人……都……动不动就把这些词挂在嘴上……”

“这可是极平常的了!”

一霖清了清嗓子,好奇地问:“你说的是你和你那个师姐吗?”

“我师姐?你怎么会想到她?”

“你和她总唱这出《四郎探母》啊!我瞧的出来,她喜欢你。”

“不是她。”何鸣眸光深远,“我的铁镜公主……不是她……”

何鸣给一霖讲了他的故事。

一霖听着,听到了人肉饺子那里……他心底的一点儿怨恨忽的就没了,他不怨那些革命者了,他不怨曾经的那个世道了……他什么都不怨了。等听到了最后,他泪流满面,怔怔地想,到底是自己苦,还是何鸣苦?

她从来不属于自己,她爱情故事里本来就不应该有自己,自己的苦还因为什么?或许是那个残缺的身体……

何鸣和那位栀子小姐虽然相爱,即使相爱,可他们自己心底却明白了永远不可能在一起……

真可怜。一霖想,怨不得何鸣总是冷着那张好看的脸。

“你哭什么?跟女孩儿似的。”

一霖正在失神悲伤,听他这话,哀切慨叹:“是个女孩儿,是个男孩儿,都好,好过我的残缺……好过我……男的做不了,女的……也不是……”

何鸣心里一阵空白,他也不知怎么去宽慰这只鬼。

“……本以为死了一了百了,没了躯壳,跟无常去地府,求阎王爷让我投个好胎,可是多少年了……”

一霖这点凄凉被粉灰的冬日阳光裹着,郁郁地泛不起波澜。

何鸣看着他,他不像他的铁镜公主,可不知怎的,他又觉得他像他的铁镜公主。

他走过去,给缩在那里的鬼一个拥抱。

那只鬼,过了一百年又一百年,自己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,在冰天雪地里孤苦无依地漂流,他很久没有尝过温暖的滋味儿,以为自己早就忘了。如今何鸣一个拥抱,他全记起来了。

真好,暖融融的,他还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味。

何鸣若无其事地放开他,他要练功去了。

一霖怔怔看他的背影,像一座大山,如同他随着他来时的模样。

这只鬼心头突得一阵慌,起身过去,抓住他的衣角,又做了他的尾巴。

“你怎么又抓我衣角?”

“我想跟着你……”

那恐慌不是没来由的,一霖心里放下了许多东西,又享了许多何鸣给他的福气,他恍恍惚惚,好像瞧见了无常……日子快到了……原来这感觉是这样,他还不算个完全的鬼,只是一只魂,要去地府的时候,魂就有了预感。

“成,你抓吧,练功的时候看你怎么抓。”

一霖就放开了他。

“怎么不抓了?”何鸣逗他。

他没有回答他,觉得冷极了,像是坠在什么冰窟窿里,他冲过去,抱住何鸣,又抓到一点点的暖意,他放开他,一张脸通红,眼睛里带着点绝望的意味:“我想走了。”

方才他抱他的时候,何鸣便笑了起来,可这下一句便是这样无情的话,他那抹笑突兀地僵住,看起来竟有几分凄厉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想走了……”

一霖怯怯地重复。

何鸣发冷,他也弄不懂为何,就是生气,气这只鬼忘恩负义。

他冷漠地回答他:“那你走吧,不要再来了。”

一霖又看看他,慢慢走进外头的一片茫茫白雪里。

他看见了无常。

无常说,他那个时候,死的人太多,地府收不过来,后来有些鬼想不开成了厉鬼,有些鬼和土地捆在了一起,有些鬼想活,去害了不少的人。

阎王爷说,以前不要的鬼,都让它散吧,不要再回地府了。

可就差他这么一只游魂,无恨无怨,这么多年,还是这个样子,干干净净的,如同刚死的当初。

阎王爷说,这人死前是个好人,死了是个好鬼,让他去投个好胎,做些弥补。

无常都对这只鬼有些敬佩。

原来终于要得偿所愿了,一霖心里竟生不出什么欢喜来。

他跟着无常,无恨无怨无悲无喜地走。

一霖走出去,何鸣没有追。

可一会,他突然不安,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。

外头是茫茫白雪。

没有那一点儿打眼的灰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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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要今天更新的短篇居然写到了现在…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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