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
李重心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魔教教主砌了一个大大的池子,池子中空,下面堆满了木柴,他点燃柴火,池里的水很快就被煮沸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,头发里不知道有多少跳蚤做了窝,他闭着眼睛躺在沸水上,发丝散乱,像一头死猪。
有人也这么想。
“只有死猪才不怕开水烫。”
来人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,目似点漆,眉如远黛,带着惹人心怜的愁容,说话声音也轻轻柔柔。
“唉,宫羽姑娘,你说这话实在是伤人心了。”
宫羽轻轻一笑,她已经坐在了池边:“谁也想不到魔教教主会是这样一个邋遢的人。”
教主被水流送到宫羽身边,他掀开一张眼皮,道:“谁也想不到宫羽姑娘会专程来给我洗澡。”
宫羽有一双极美的弄琴手,如今却柔柔插入魔教教主乱糟糟的头发里,为他除去乱发里的蚤子,洗去恶臭的油渍,梳顺虬结的头发。
魔教教主洗了一天的澡。
池子里的沸水也换了三次。
他看起来似乎又比以前年轻了一些。
“萧景琰来了。”
魔教教主微微一笑,问道:“谁来了?”
宫羽面色一白,为他穿衣的手一顿,低下头道:“萧七来了。”
魔教教主瞥了一眼她被那些蚤子咬出红斑的手,丢了一个小小药瓶给她。
“拿去,莫伤了你那双抚琴的手。”
宫羽道:“多谢。”
她就像一只白鸽,振臂飞出了窗外。
她来这里,真的只是给魔教教主洗澡换衣。
魔教教主此刻一身白衫,滚着金边,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个人人厌恶的乞儿,而是浊世翩翩公子。
萧七看到他的时候也罕见地愣了愣。
教主折扇轻打,轻巧地越上一旁石阶:“萧坛主莫非已经不认得本座?”
萧七当然不会不认得这张脸。
很久以前,他被人围攻之时,教主就是这样一副模样把他救下来,只是他很久没有见过他干净的样子。
“你要出去?”
教主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,我平时没有出去过呢?”
萧七并不想和他在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上纠缠。
他很快把背后的少年拎了出来,丢给了他。
教主双指一点,将这少年衣襟提起,端详了他一会,发觉这少年眉眼间同萧七竟然有几分相似,恍然大悟。
“原来你在外漂泊那么久,已经有了儿子。”
“他不是我的儿子。”
教主眼珠一转,了然一笑,压低声音道:“我明白。”
萧七只好再次说:“故人之子,托我照拂。”
“哦,”教主顿觉索然,将那少年随意丢下,“你回来作甚?”
“拜托你一件事。”
“莫非是要我照料这小孩儿?”
“不错。”
魔教教主道:“可以,让他去你的血魔坛打个杂。”
萧七摇了摇头,他直直看着魔教教主,说:“我想请你,收他为徒。”
魔教教主这回是睁大了眼睛,他指着自己道:“你真的放心,让我做他的师父。”
萧七笃定地点点头:“就是你。”
魔教教主耸了耸肩,他的神色又变得平静下来,顺手捏了捏那被点了穴的少年的肩骨,这个年纪的男孩子,骨头还没有完全长硬,但也已经不适合练武了。
萧七明白他的意思,但他依然坚持道:“我还是想请你,做他的师父。”
教主道:“你真是一个大麻烦。”
“原本我今日是要出门的。”
萧七道:“多谢。”
魔教教主笑了笑,今日已经有两个人和他说了多谢。
“你回教中,就为了此事?”
萧七冷静地想了想道:“血魔坛近日有何事需要处理?”
魔教教主叹了口气:“萧七啊萧七,你真是很不可爱。”
萧七忽然想到蔺晨也说过类似的话,看来他确实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人。
“虽然你很不可爱,但是我确实蛮喜欢你,所以我今天会送你一份礼物。”
萧七道:“什么礼物。”
“这份礼物我准备了很久,如果你没有回教,而是一直和那个蔺晨在一起,恐怕就见不到了。”
萧七一瞬间出现过很多猜测,最荒唐的那个却在他的脑海里停留最久。
莫非蔺晨出了什么事?
教主似乎看出了萧七心中所想,他一直都很了解萧七,魔教虽然是一个很自由的地方,但是作为教主,他也掌握着教众的行踪。
所以他知道,蔺晨已经成为了萧七的朋友。
他并不想去破坏这份友谊。
“你是否在想那个神医?”
“是。”萧七从来不会说谎,“你要送我什么?”
“一具尸体。”
魔教教主拍了拍手。
有人抬着一个大棺材进来。
这个棺材大得非比寻常,足足有十八个人才能把它抬了进来。
“棺材里是谁?”
魔教教主道:“你可以自己打开看看。”
萧七打开棺材,一阵寒气铺面而来,原来整个棺材冻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冰块。
冰块里又冻着一个人。
一个萧七非常熟悉的人。
梅长苏!
不对!是那具假冒梅长苏的尸体!
怎么会是他!
萧七看向魔教教主的眼神已经十分冷厉,玄龙剑似乎下一秒就要被人拔了出来。
他冷冷问道:“它怎么会在你这里?”
“西山老鬼救了那位神医,那具尸体不会无端端地消失。”
萧七恍然道:“我早该想到,你会插手此事。”
魔教教主慢悠悠走到那个大冰块旁,他刚刚洗了一个滚烫的澡,浑身都在发热,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大冰块来让他的体温下降。
萧七就看见他的手掌慢慢放在了那个大冰块上。
而那个大冰块忽然就消融了,萧七还没有回过神,棺材底就只剩下一滩水,和一具烧焦的尸首。
“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?”
萧七思忖了一下,他站在棺材旁,静静地看着那张“梅长苏”的脸。
教主: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,放心好了,他面具下的迷药只够一人的量。”
既然魔教教主已经做了这样的保证,而他也觉得这件事由萧七来做最为妥当,于是萧七便伸出手,将那张缝得严丝合缝的面具扯了下来。
面具下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。
萧七疑惑地看向教主:“他是谁?”
“七十二手李重心。”
原来他就是七十二手李重心。
江湖上没有人见过他,但是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他。
毕竟能把赝品造的胜过真品的人很少,甚至有人传闻当今圣上藏宫里那副《兰亭序》也不是当年书圣的真迹,而是李重心的仿作。
他手里做得人皮面具会比真人更像真人,他仿造的书信也不会有人辨出真假,他那双手仿佛可以造出一切东西,像是有了七十二般变化。
所以他一直很小心,不会让任何人见到他的真容。
想不到他已经死了,死相还如此凄惨。
“是谁杀了他。”
魔教教主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,不过,我知道更有趣的事情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脸上那张梅长苏的面具,是他自己做得。”
萧七面色一沉,看来有人找到了李重心,让他做了梅长苏的脸。
教主又说道:“其实我不想提及你的过去。”
萧七握剑的手微微一紧,他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,他每次有这样不好预感的时候,总会发生一些悲伤痛苦的事情。
“教中很多人都有各种各样不幸的过去,可是来到这里,我总希望他们放下那些黑暗的曾经,痛痛快快做个大恶人。”
“总有放不下过去的人。”
魔教教主收了他的折扇,瞥了一旁被他点穴后动弹不得的少年,慢慢走了过去:“小徒弟,麻烦你睡一会。”
他微笑着,一个手刀劈了过去。
萧庭生只觉颈间一痛,面前漆黑,昏了过去。
“所以我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,那些放不下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,我总是要去查一查。”
萧七脸色一变:“我记得当初我说过,不要调查我的过去。”
魔教教主笑了。
他耸了耸肩:“可是教众是没有权力命令教主的,血魔坛坛主。”
“而我在调查中,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和我的魔教有关。”
萧七终于明白,教主为什么要插手此事。
他是魔教教主,而赤焰当时被传和魔教有所勾结,而魔教若是被冤枉做了恶事,他们就会让那恶事成为现实。
可是赤焰之事太久,早已物是人非。
魔教再如何,也不可能逆转时空,去和十二年前的赤焰勾结一番。
魔教教主很不甘心,所以他要调查此事,为了魔教的名声。
“你查到了什么。”
“虽然当年,我还不是教主的身份,可是赤焰绝没有和我们有什么关联。”
萧七点点头,他听到这样的传言时也觉得非常荒唐。
尤其在他做了血魔坛坛主之后,就更加觉得此事可笑。
以赤焰的学风,是觉不可能和魔教勾结在一起的。
“但是你那位父亲却相信了。”
这是萧七心里的痛,如今被教主这样赤裸裸说出来,他腰间的剑便又开始悲鸣。
教主看见,笑道:“玄龙的脾气还是这么大。”
“我想,如今你看见李重心,应该会明白一件事。”
萧七一开始还有疑惑的神色,但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,瞳孔里也漫上了震惊的情绪:“你是说!当初有人找到了李重心,让他仿造了某种东西!”
“一封信。”魔教教主冷冷道,“一封与我教中人商讨如何颠覆武林,毒死正道各派掌门人的信。”
萧七没有发觉。
他流了一滴泪。
这样一个人隐忍冷漠的人流的眼泪很有分量。
如同天外飞石一般重击在魔教教主的心上,教他不忍心说下去。
但是萧七还是淡淡地发问:“他模仿了谁的笔迹。”
“一个叫‘聂锋’的人。”
“聂锋……”
教主道:“他是谁。”
萧七冷冷看了他一眼,转身便走。
“庭生就交给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