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曼春记得很清楚,她一共开了六枪。

查看的人回来报告,那女人身上有六个弹孔,呼吸微弱。

“救活她。”汪曼春冷酷地下令。

雨下得很大,汪曼春淡淡看了一眼副官怀里抱着的那个女子,小小的一张脸,失了血色,大雨浇在她的身上,混着鲜血,把她玲珑的身体染出嫣然的色彩。

于曼丽被带回76号辖区的医院里,再醒来时,天色灰蓝,她半睁眼,床边坐一个人,也是灰蓝色的旗袍,勾出玲珑的身致,松松地夹着一根烟,那月色冷冷,升起的烟气亦是阴惨惨的。于曼丽微微一动,那人便出声。

“不要动,刚做过手术,动了,伤口就裂开了。”

于曼丽才觉出一点点的疼来,她掀开被子,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。

“我让医生剖开你的胃,找到一个微缩胶卷。”

她轻轻掸落烟灰,于曼丽看那一点落下来,沾到白色床单上,烫出一圈咖色。

“第二战区最新部署计划表?你说,你身上这份,和郭骑云身上那份,哪一份是真的?”

于曼丽抿了抿嘴,她的眼睛生的好看,原先里面存着一点灰蒙蒙的光,而后又慢慢地暗淡下去。

“你想我做什么?”

“梁仲春是个小人,小人说的办法往往都很有效,如果我把郭骑云和你的尸体扔在不同的地方,然后登报,你猜,‘毒蝎’会来找谁?”

于曼丽憋住呼吸,胸脯不断起伏,汪曼春侧过头,看着她冷冷一笑,捏住她小小的下颌,猩红的尖利指甲仿佛要割开她的肌肤。

“还有一种方法,你告诉我,‘毒蝎’是谁?”

“他救过我的命。”

“我也救过你的命。”

于曼丽痛苦地闭上眼。

民国二十七年。

锦瑟杀了最后一个人,心愿已了,甘愿投案自首。

囚牢寒冷,然而也比十六岁那个冬夜温暖许多,她脂粉尽褪,露出原本的模样,清纯里又带着点儿风尘味,缩在角落里,如同一朵无人关照的花儿。

她不知何时要赴死,望着那一方小小天光,又想活下去,浑浑噩噩,不知岁月长久。

汪曼春从铁门方格里看到她。

“想活下去么?”

像是从天光里来的声音,冷冷的,于曼丽微微动了动,过来一会儿,才想出声,然而许久没喝水,第一个字嘶哑发不出声,她吞了吞口水,才说:“想。”

已是如此憔悴,那尾音里仍像带了小勾子,缠着别人,蜘蛛丝一样。

“把她带我的公寓去。”汪曼春对身边人吩咐。

“‘毒蝎’以为你死了,我把你开膛剖腹地仍在乱葬岗,他就会明白,你们的情报已经完全泄露,他当然也逃不了,曼丽,你想,你舍得死吗?”

汪曼春将曼丽脸上的发丝温柔地拂开,挽到她的耳后,轻哄着她:“瞧你这样子,打定主意要为一个男人死,你一向如此,把男人当做自己的命,也只有我带你出来的时候,为自己活了一回。”

于曼丽沉默地看着她,她心里搅做一团,血泪在胸腔里混浊一片,乱世飘零,她本来只是想要活下去,为谁做事,做什么事都同她没有关系,然而明台对她太好,他为了她策马回来,放弃他的“自由”,为了她,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开枪,谈起“爱国”时眼中闪烁的灿烂光芒,都刻在她心上。

一个人,尝尽苦味,一点点甜便可以记一辈子。

可是汪曼春呢?汪曼春对自己,自然也是好的。

她又想起许多事来,原先她是不会使枪的,她爱用刀子,双刃的,单刃的,用磨石磨得泛光,那样最利,人的喉管那样软,她只要轻轻一割就喷出血来,四肢的骨头都连着筋,刀够利就都能切开。她以为这样便好了,不怕杀人,又杀得了人,就能给汪曼春做事,可汪曼春说不行。

像她这样,弄得鲜血淋漓,一点儿也不体面。

汪曼春就教她打枪,她是娇小姐,一双手白皙修长,指甲涂得的红红的,像冰天雪地里独自盛放的红玫瑰,这样的手握着黑漆漆的枪管,格外好看,几乎摄去了于曼丽的心魂。

她半抱着着她,手覆住她的手,涌起一股潮湿的温暖,然后用力,她震了震,子弹飞出去,打在靶上。
那时日,她都住在汪曼春私人的公寓里,被她养着,去不了别的地方。她问她学礼仪,学谈吐,原先她也读过书,可惜哥哥早死,她没读完,后来一心复仇,许多都忘了,可她很爱读书,“人生实难,死如之何?”她这样说时,汪曼春总笑她。

“自怜自艾。”汪曼春嗤笑,“不过,自怜自艾也有它的好处,男人见了你,便忍不住要疼惜你,叫你开心。”
她这话,像是在挖苦她,又像在称赞她。

于曼丽哭不出来,只好浅浅的笑,汪曼春一瞧她的笑,便知道她不好受。

于曼丽说:“只是他,我不愿意出卖,让我死了吧。”

汪曼春的手停在那儿,笑容也顿住,像一张挂不住的面具。

于曼丽在医院躺了好些日子,肚子上的伤口也已经长好了,汪曼春派人来接她,她以为要赴刑场,凄然一笑,她的一生,飘飘摇摇,死气缠身,从没有褪去过,衣服穿得再多,裹得再紧,也是一道阴冷的鬼气。

坐在车上,接她的男人忍不住偷偷觑她,那目光脏水一般,油腻腻地在她身上巡逻,贪婪又不敢造次。

车窗外头下起了雨,多巧,她每回要死的时候,老天都下雨,淋她的伤,淋她的血,拌进泥土的腥气,于曼丽轻轻掀起窗帘一角,看天上落雨,看地上水花。

“于小姐,到了。”接她的人说。

于曼丽打开车门,慢慢下车,台阶很熟悉,她抬头,是汪曼春的私人公寓。


汪曼春喝了许多酒,明楼将她抱上楼,叫了几声,见她没有反应,便披上西装离开。

门锁一扣,汪曼春就睁开眼,泪水从眼角留下,落到枕上,泅出小小的水渍。

男人做戏,比不上女人,只因女人戏假情真,用了几分希冀,作起戏来也叫人信了她的情深。

汪曼春在床上躺了一会,等眼泪干了,就离开酒店,回自己的公寓去。

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这些年,她杀人如麻,灵魂上沾了厚厚的血垢,腥臭发黑,只念着师哥的一点情意,才残余点人性,前几日却舍不得对于曼丽动手,舍不得教她死了,只好寻个同她身形差不多的女子,划烂她的脸,开膛破腹后扔在乱葬岗做陷阱。

只是她不曾料到,原来“毒蝎”就是明台。

那明楼呢?明楼是谁?之前她怀疑,可她自欺欺人,如今她见明楼,脸上挂着笑,心里的猜忌却越发深刻,明楼对她的温柔太冷,冷的像自己十六岁的雨夜,那时候的明楼,看她时是否也是如今这样,冷漠的温柔,带着一点赐予的笑容?

她颤抖,脚步不稳。

一双手悄然揽住她,拥抱着她,带着一股潮湿的温暖。

“怎么喝的这么多?”于曼丽撩人的如同烟气的嗓音在她耳侧袅袅升起,汪曼春双眼朦胧,又落下泪来,抚着曼丽小小的脸,吻了吻她,她尝到泪水,笑起来:“苦的。”

曼丽显然受了惊吓,但也没有将她放下,搀着她进到房里,将她放在沙发上,再去关门。

“你,怎么了?”于曼丽怯怯地问。

她不杀人的时候,倒像一只无害的猫。

汪曼春这样想,又笑出声:“我栽在明家人身上,想不到你也栽在明家人身上。”

于曼丽早就从报纸上看到明台被抓的消息,哭了几回,她不知道汪曼春做了什么,只知道她开恩,让自己活下来,见她这样,不知受了什么刺激,很可怜的模样。

“我以前,很爱一个男人,我把他看做一个完人,为了配的上他,我变成如今这样,后来他回来了,同我演戏,偏不告诉我爱不爱我,只同我暧昧,叫我觉得他是爱我的。”

于曼丽听她说话,不知不觉想起明台,便觉着同病相怜的难过,走过去,为汪曼春轻轻按着太阳穴,教她好受一些。

“以前我做梦,自己活在自己编的世界里,他对我笑,我便觉得是深情,现在梦醒了,才觉得冷冰冰,那冷冰冰里还有厌恶。”

汪曼春吐了口气,握上于曼丽的手,四周空落落的,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,唯一握的住便是这一点点真实,以后怎么办,她也觉得渺茫起来。

“他是个完人,完人没有心。”

她又生出一点恨来,忽然想起曼丽宁死不愿出卖明台,那点恨又搀一点怨:“至于明台,他已经死了。”

曼丽轻轻地说:“报纸上登过了。”

“恨我么?”

曼丽摇摇头:“恨有什么用呢,没有我,你依旧可以捉到他,有我,你也没有杀了我,他救过我的命,你也救过我的命,这条命总归不是自己的,给谁都一样。”

汪曼春还带着点醉意,低低笑起来:“真是风月场里的人,说的话教人舒心。”

“再说,明台心里没有我。”她低低地说,透着无限伤心。

“呵,我呢,师哥心里有过我么?”

片刻后。

“曼丽,你的命是你自己的,我还给你。”

汪曼春侧过头,小声说了一句,便睡了。

于曼丽怔在那儿,好一会儿,落下一滴泪。

很久以前,哥哥对她说:“以后,你就姓于,叫曼丽,过自己的命。”

汪曼春一入狱,汪家的势力就如同大厦倾颓。

汪曼春脸上早就没有精致的妆,淡淡的一张脸,望着那一方天光。

原来坐牢是这种滋味儿。

蛇虫鼠蚁没什么好怕的,饥饿寒冷也没什么好怕的,只是怕寂寞,没人同她说说话,以前寂寞的时候想师哥,现在想起师哥只有恨。

汪曼春捏着手里的刀片,惨淡笑了声,忽的想起于曼丽。

从没有见过她那样的人,杀人的时候仿佛一把刀,锋利无比,看准旁人的喉管割过去,没有犹豫,也没有心。勾引人的时候又像是成精的狐狸,眉梢眼角都带着媚气,透出一股骚味儿来。私底下却怯怯的,只晓得报恩,傻得像个小女孩儿,天真又愚蠢。

“快来!”

有人握住她的手,把她从牢笼里拖拽出去,她们仓皇地逃,监狱里一地的血,淋淋漓漓,像开了一池的红玫瑰,散着腥气。

“我买了两张船票,渡头查的不严,现在才刚刚逃出来,没人会管,我们走吧,天涯海角,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。”

于曼丽拉着她跑,飞快地说。

“等等!”

“你还要等什么?!”

“我还有事要办,等办完了事,我再来找你。”

“什么事?我和你一起。”

汪曼春用力挣开她的手,笑起来,比以往都真心,眼里蓄着泪,可她不让它们留下来,只好看着她:“你来救我,我很高兴,可是有些事情,总是要了结。”

“把船票给我,我会来找你的。”

明楼对汪曼春余着一点师兄妹的情谊,不忍心教她曝尸荒野,花点钱,把她送回汪家祖坟安葬。

他这一路的艰难险阻无人可说,再分不出什么旖旎情丝,对汪曼春,他已经仁至义尽。

过了几日,汪曼春这个名字也被人淡忘。

人的记忆可以走得那么快,再去回想,也只记得一点点情绪。

于曼丽压低报童帽,裹紧黑大衣,在一个黑夜悄悄走入汪家的陵园。

她寻了一会,才在一个墓碑前站定,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红玫瑰放在墓碑前。

一点点火光亮起,一张船票坠落其中,焚烧殆尽。

“我早该死了,托你的福,多活了几年。”

“那天,我看到明台了,他没有死,我不欠他什么了。”

“明天我去香港,也许还会去南洋,以后,过点平凡的日子,听你的话,命是我自己的。”

风忽然吹来,冷到骨子里。

“你说,你会来找我的。”


前尘

蔺晨终是放了秦般若一马。

然而复仇大计失败,她失去一切,孤身一人,浑浑噩噩,不知去向何方,兜兜转转,又回到红袖招。

红袖招如今已不是她的了。

她抬起头,嫣然的三个字一如曾经。

一只手伸过来,牵起她的手。

那人眉如远山,一双眸子如猫儿似的,一点点风情,一点点纯真,撩人的样貌。

出声也像带一把小勾子,勾住人的心魂。

“你是无处可去了吧。”

“要来红袖招么?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红袖招的新主人。”

秦般若忽然一笑,新主人问旧主人好,本就是值得笑的事情。

“如今,红袖招是文雅的地方,给无处可去的女子安家,不会有旁的事情的。”

“我叫锦瑟,以后,你想好了,便来这里找我。”

评论(18)
热度(966)
  1. 共3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尘唐/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