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文:回忆

          明先生

并不知道有没有后文,将进酒写了一半,突然有了这个的灵感,于是我就先把这个写了。。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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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长官近来迷上了红烧肉。

四溢的酱汁,红通通的糖色,上等五花香软酥嫩,甜咸混在一处生出绝妙的滋味,油滋滋亮晶晶,教人停不下筷子来。

因手底下人这几日在上海大世界的招摇,明长官每每去新政府开会总要招来许多怀疑的目光。

心情不好,便要动筷填一填口腹。

日本人对中国人天生没有信任。

明长官休假那几日,总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在明公馆附近来去,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,其实明家人哪一个都晓得,只当看不见。

明长官吃红烧肉总在晚饭时刻,每日一次,他就是忘了吃头疼病的药,也不会忘了这个。

 

明先生说过此事。

明长官总有道理。

 

吃肉总比吃药愉快。

 

这样一日一日的吃下去,总算有了些大腹便便的模样,明长官看着绷紧的皮带,趁明先生不注意,悄悄松开了一个扣。

 

明先生对此心知肚明,但懒于揭穿。

给明长官递上大衣的时候,带上一点戏谑的笑容:“真像汉奸。”

对于言语上的机锋,明长官是不允许被人挑衅的,于是他挑挑眉毛,又推了回去:“彼此彼此。”

 

明长官吃了多久的红烧肉,明先生就在上海大世界的酒池舞林里混蛋了多久,腰腹间亦是软塌塌一片。

 

明长官问:“你今日还要同我去上班么?”

“即便你我心照不宣,我总还是经济司长官的秘书,工资是要领一领的。”

 

“晚上呢?”

“晚上?晚上自然还是去销金窟,你开给我的那点工资,还不够那里一瓶酒。”

 

明先生的抱怨听来甚是不快,明长官也不高兴。

 

“晚上谁来做饭?”

“家里没人,您自己煮碗面。”

 

明长官的面色迅速灰败下来,如同窗台上失去了生机的兰花。

他看着明先生的侧脸,小小爱好难以满足,便越发觉得手下人实在太过冷酷无情。

 

明先生开车的时候说,今夜要去百乐门,他得用车。

明长官放下文件,问,我怎么办?

明长官做好了发怒的准备,他甚至有点期待明先生回答一句“您请自便”来,然而明先生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,侧过脸,露出温和的笑容:“自然是先把您送回去。”

明长官因食物生出的怒气发不出去,暗暗哑火。

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来:“你那个小姑娘,去学校了?”

明先生点头,说:“先前便说让她读些书。”

明长官说:“仔细一点,汪曼春瞧上她了。”

明先生神色一凛,叹了口气,他还要更小心。

她其实不爱读书,进了学堂便要瞌睡,但明先生问她,她便回答想。

她乖巧听话,明先生说什么,都不愿给出一个拒绝的回答,他想她去读书,她便去读书。

明先生是这样难以讨好的人,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讨好的法子,她便尽心尽力地做好。

是以她在学堂里用一种笨拙的认真坚持着,久而久之,仿佛她当真是一个进步的女学生。

然而普通的学生制服藏不住她的媚态,她坐在那里,重新感受到许多令她熟悉的暧昧的目光,来自她不认识的男同学,来自她不认识的男老师。

学堂比烟花间正经一些,但又正经不到哪里去。

女学生们瞧不上她的出身,嫌恶她污了学堂的净地,阴阳怪气地说,你是更爱穿旗袍吧!

她见惯形形色色的客人,讨生活先要学会察颜观色,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。这样稚嫩的女学生,她也放不到眼里去,又不愿教她们欺负了人还畅快,便软绵绵地说,旗袍真真是好看的呀,你们平日里不爱穿么?

女学生吃了亏,便恨恨瞪她,她全然不在意,朝一个偷偷瞧她的男学生甜甜一笑,芊芊素手翻开了那些无趣的书,眉宇里添上些愁绪,她心里想,看不进去啊,真无聊。在旁人眼里却是佳人懒释卷的风情,凭白添了许多缱绻的情丝。

有人来问,你下午要不要去街上?

去街上做甚?不读书了么?

国已不国!危亡之际,我辈自然要奋不顾身,举旗抗议!

这样,便可以不读书了么?

 

她忽然新奇起来,眼睛里泛起快活的波澜,原来如此是可以不用与这烦人的书本做伴的!

 

那人说,也不是不读书!只是读书为了什么?为了救国!国都要亡了,我们还在学堂里贪图什么安逸!

她心里说,我读书可是为了先生,但依然对着那个男学生微笑,好的呀,下午便去吧。

莫先生很欣赏明先生,但却迟迟不叫他入帮,帮里规矩严,走江湖的顶要紧的便是一个“侠”字,虽然如今是流氓了,但流氓也有流氓的义气规矩。莫先生因自己小时候的痛苦对明先生抱持着些许感同身受的同情,心里很认可他。只是如今民众情绪激昂,明先生的身份又是新政府经济司的秘书,这在旁人眼里便是刺眼的汉奸,时局敏感,莫先生还不想为了一个明先生得罪全上海的中国人,入帮的事便一直这样拖着。

明先生倒是笑眯眯说不在意这个,交的只是莫先生这个朋友,更让莫先生高看了他几分。

莫先生吃着汤包,说,你欠的人情呀总是还不完。

明先生抽着雪茄,说,救命的恩,难道不该拿命来还?

你想想清楚,到底要给谁做事情?

除了呆在明家报恩,旁的嘛,当然是看铜钿了。

跟着我,铜钿嘛少不了你的,现在名气大了,什么麻烦事情都要来找我。侬看看,今早嘛,学堂的校长来啦,说学堂学生下午早罢课游行,疯了一样,央我帮帮忙,伊当这里是啥?慈善堂?

 

莫先生面无表情,但能叫人听出他的不快。

 

这样啊,侬回绝伊不好了嘛。

 

莫先生看向明先生,怒气平静下来,微微一笑:“这样不好,人家都求过来了,给了铜钿,办还是要办的,我是不想要上海乱的,上海乱起来,对谁都没有好处。”

 

明先生赞同地点头,没有接话了。

 

莫先生又瞧了瞧他,说,你读过书,也喝过洋墨水,那群学生叽叽喳喳,我手底下人都是小瘪三,怎么搞得定,搞不定的,明老弟,侬看这个事情……

 

明先生放下了雪茄。

她举着小旗混在学生游行的队伍里,被周遭的滔天声势所吸引,觉得好玩有趣。

她没想到会瞧见明先生。

明先生也没想到瞧见她。

二人目光相聚,皆是惊愕。

 

她激灵灵打了冷颤,慌乱下扔了小旗,进退不是,便想逃了,然而周遭都是激愤的学生,将她挤在人群中,推着她向前去。

明先生见了她,心里涌起些许欣慰,可见读书确实有好处,可见她也是个怀大义的好姑娘。

学生们自以为人多势众,便能谈些什么。

 

谁知明先生头句话便撇清了自己同新政府的关系。

莫先生很欣赏你们的勇气,也愿意帮助你们,只是你们要想,上海是大家的上海,这样闹起来,多少难看。

明先生瞧见街角隐约藏着几队警察,此事已经闹得日本人不愉快,面上斯斯文文,命令却都是残暴无比,他们不啻是最瞧不起中国人的性命的,几个叫嚣的学生,在他们眼里便同牲畜没有区别。但他们又狡猾无比,让中国的警察去杀中国的学生。

 

明先生心里泛着恶心,又担忧学生的性命,便让莫先生给他的那些小瘪三护着学生们。许是同为中国人的血脉情意,又或者是小瘪三们关于“侠”的觉悟,他们也终于放下对书生们的成见,皱着眉头说:“回学堂哦,你们不是要做大人物么?”

 

有个学生同十五六岁的小瘪三对上眼睛,年轻稚嫩的小瘪三有一对清清澈澈的眼睛,脸上又糅杂一些匪气,这样的一个小流氓,笑眯眯地,渴求似的同他说:“瞧见那里吗,有人要来杀你们呀,还不走吗,他们可不讲理!”

然而此话一落,枪声便响了起来。

一捧热血浇在男学生的身上,十五六岁的小流氓还挂着那流里流气的笑,清清澈澈的眼睛慢慢暗了下去。

男学生直面死亡的第一次,惨烈的不成样子。

她在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失去了魂魄,满心只想着到明先生身旁去,似乎只有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,到明先生的身后去呀,她想,她这样聪明乖巧,他舍不得她死掉的。

 

她像一条鱼,拼命地在人海里游出一条路,却又不断被挤开。旁边有人说,你要做什么呀,明先生是为你们好的,别上去,逃命吧!

她当然要逃命,她的归路不就是那个把她从烟花间带出来的明先生么?

 

枪声像新年的烟花一样,没有落下的时刻。

她好不容易,从这一头,挣扎到那一头,终于终于,快要抓着明先生的衣角。

然而明先生也被下属们簇拥保护,挪到了另一头去。

 

她难受极了,尝到了绝望的滋味,又不甘心,奋力的像那个人奔去。她挣开的手如同飞鸟一样,艰难地要扑进他的怀里,她也终于做到。

明先生抱着她,满脸的错愕,温和的笑容也没有了,漂亮的眼睛里蓄着一点点泪。

“侬为啥要哭啊?”她伸手要拂去他的眼泪。

 

好可怜啊,我的明先生。

 

不要哭哦,晚上去我那里吗?我最近呀,学会了做饭,给侬做红烧肉吃吃。 

明先生嘴巴动了动,她发觉自己听不清他说什么,想要凑近一些,却如何也贴不到他。

她站起来,慌乱的看着四周,枪声不知何时停了,四周也是七零八落的尸体。她害怕地望着明先生,不敢相信明先生怀里抱着的那一个人,正是紧闭着双眼的自己。

 

哦,原来我也死掉了。

她懵懵懂懂的想,哎呀,怎么不疼呢?我那句话没有说出来么?好难过哦,明先生不晓得我会做菜了。

原来明先生是会哭的呀,这个眼泪是给我流的呀,是不是我在他心里头有些分量了呀,真好呀,还可以死在明先生的怀里头。




甜酱,秋油,一斤肉,三钱盐,纯酒煨之。

明长官立在锅前,对着《随园食单》,暗暗发誓定要将着红烧肉做出来,他起着锅盖,瞧着五花肉的色泽,态度严肃。

 

明先生回家的时候静悄悄,全身失了力气一样摊在沙发上,白衬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转硬。

她死的时候,一句话也来不及说,就这样轻飘飘到了他怀里,他见过许多死亡,也亲手杀过很多人,男人女人,老人小孩,每一次都难过,却没有哪一次是空落落的。

 

明长官盖上锅盖,看了一眼表,记牢时间,从小厨房里出来倒杯水喝,煮大菜也是难事,明长官擦擦额上的汗珠。

 

瞧见明先生的时候吓了一大跳。

 

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!怎么这幅样子?

下午劝爱国学生回学校,碰上了镇压 ,流   xue  事件。明先生淡淡的说。

明长官皱了眉头,我怎么不知道要去镇压学生?! 

你管经济的,他们怎么会叫你知道。

受伤了?

没有,累了。

 

明长官很少见到明先生这样颓唐的模样,解下了围裙,做到他身边,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,给予鼓励。

 

明先生说,她死了。

明长官心头一跳,伸手搂了搂他的肩,给予安慰。

 

您说得对,我不该让她去读书,待在小楼里,和太太们搓搓麻将,她也很开心。

明先生撑不住一般,露出一点点脆弱来,明长官晓得明先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,有时候太重情义,就会把错揽到自己身上,陷入自责的深渊里,在平日里,明长官是要教训他的,今日不知为何,也软了脾气,好言地劝,莫要太伤心了,不是你的错。

明先生想起她死掉的样子,又忍不住露出含恨的表情来。

明长官忽然说,是我的错,不该叫你去接近莫先生。

明先生愣了一下,因这话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,没办法,明长官软了心,他便不受控地硬起了心肠,不是您的错,怎么会是您的错。

 

是日本人,太可恨。

 

明长官的红烧肉飘出了香味,他抱了抱振作起来的明先生,说,今晚大哥请你吃饭。送一顿肉,叫你将它们“大卸八块”。

 

大卸八块是个好词,读来让人泄愤,把那叫牙根发痒的恨意握在刀里,割切之间散出去。

 

明先生近来也迷上了红烧肉。

四溢的酱汁,红通通的糖色,上等五花香软酥嫩,甜咸混在一处生出绝妙的滋味,油滋滋亮晶晶,教人停不下筷子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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