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其实回忆不太合适做标题,无奈我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。
前文有改动。
——————
(一)

黑色轿车从安静无人的长街慢慢开出了城,驶入愈加荒凉的郊外,一半是嶙峋石岩,一半是杂草丛生的砾石海滩。浪轻轻拍着岸,大海深蓝,幽灵一般。
阿诚抵开打火机,点燃一支烟,叼在嘴上,眯了眯眼,打开了后备箱。
那里藏着一个人,被绳索束缚,睁着一双眼,眼里藏着惊恐与绝望。
阿诚无比平静,这个后备箱里藏过很多人,男人女人老人小孩,他们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,然后那些眼睛里都留下了他平静的面容。他已经很习惯这些事,他把那个人搬出来,枪口黑洞抵住那人额头。
远处的城市忽然绽放绚丽的烟花。
海浪轻轻翻涌,浓稠的血液在水里四散,也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烟花。
他又费了一些力气,拖着尸体走向大海,水漫上他的胸膛,他放了手,回到岸上,海面归于沉寂,如同一个静默的坟场。
阿诚半身湿透,衬衫贴在肌肤上,风一吹,就有细小的战栗,他还不想回家。
背靠着轿车坐下,烟还没抽完。
烟头的一点猩红,闪闪烁烁,阿诚捏搓了一会烟屁股,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,将那口气蕴在口中许久后,慢慢吐了出来,烟圈一个套一个。
他又想起了小时候。
阿诚小时候过得不太好,先是没爹没娘,在孤儿院里讨口吃的,后来又被疯女人收养,关在笼子一样的房里做奴隶,吃的也难找,又要做活又要挨打,没有一天好日子。
许许多多的夜晚,天也这么黑,这么冷,他缩在墙角,不敢动,连呼吸声都放轻。有时候,不知从哪里会飞来一只发光的虫子,一点幽暗绿光,如同他手上的烟头,明明灭灭。他就盯着那发光的虫子屁股,那光灭了,虫子死了,他便睡了。
阿诚想起这些事,忽然一笑,掸了掸落下的烟灰,饶有兴致地堆了个小土堆,将烟屁股插进那土堆里。

“无人为你送行,一路走好。”

夜风吹得野草簌簌响,阿诚清醒过来,他又是那个冷酷的杀手,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明秘书,又是……有时候面具太多张,就会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,或许每个都是自己。
这些没什么,没什么比现在更坏。

(二)

听到汽车引擎的熄火声,明楼闭上了眼睛,在心里计数,六十秒后,阿诚推开了门,他脚步一顿,转向沙发,月光透过琉璃玻璃,光线被切割,旋转而进,斜斜洒落明楼未带褶皱的西装上,阿诚微微鞠躬。
“坐会,又杀人了?”
“嗯,汉奸,领日本人进了女校……”
阿诚没有说下去,“这么晚了,您还有什么吩咐?”
明楼藏在阴影里,理解他的小爱好,开口内容,是他回忆的过往。
“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想过你会是明家的忠仆。第二次见到你,你比第一次难堪许多,我救了你的命,那时候我想,你要成材,不可辜负我。你安分,不逾矩,教导你的时间久了,把你看做自己的兄弟,反倒是你,心里和我们隔着一层,思虑又许多,自己把自己当做管家下人。后来送你出国,存了一点放了你的心思,世事难料,你成了我的下属。”
“这样挺好,我很庆幸您和我不必对立。”阿诚回答,“这样有些事,不用你来做。”
“那时我来不及问,你为了什么?”
“国家,明家,我自己。”
明楼不再说话,他在心里数了三分钟,安静令人不安,阿诚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藏在西装里湿透的衬衫。
“我记得不大清,那天的巴黎冷不冷?”
“只是下雪,倒不是很冷。”
“恨过我吗?”
阿诚摇头:“不怕立场不同,只怕您做了汉奸,又信您不会。”
明楼自嘲似的轻呵:“很快就要做汉奸了。”
阿诚敛目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戴先生本打算给你指另一条路,更光明,怎么不去?”
“明家对阿诚有恩,大哥对阿诚有恩。”
明楼静静看着他,他知道无论说什么,恩德永远是阿诚心里的枷锁。
终于,明楼道:“回上海吧。”
“您想好了?”
“这本就是该走的路,回到上海,安排和莫先生的见面。”
“是。”
阿诚起身,上楼。
“上海不像香港,把你那点小爱好收一收。”
明楼如是嘱咐。
阿诚轻笑一声:“我也早就想好了。”

(三)

霞飞路上站了一排长衫黑帽的年轻人,他们不约而同地,样式一致地低头躬身,双手揣在袖口里。
行人匆匆从他们身前走过,避之不及。
有个长衫恶作剧地朝路人啐了一口,见他惊恐地蹦开,又强忍着不敢发作的模样,得意又满足地笑起来。
旁边的黑衫踹了他一脚,长衫怒目回头,见了黑衫又畏缩地低了头。
黑衫骂了句:“小赤佬,没出息。”

阿诚看到这一幕,勾起淡淡的笑。
“阿诚先生在笑什么?”
“笑您的那些人有趣,也笑自己。”
“哦?为何?”
“阿诚的过去,莫先生动动手指就知道了,当年阿诚也想过逃出来要去哪儿,要是没有明先生的相救,阿诚恐怕也是这些长衫客的其中一人。”
莫先生端起茶,茶盖在桌上敲了敲:“阿诚先生自谦了,莫某也并非是不识才的人,阿诚先生要来做流氓,恐怕也是顶好的流氓。”
“不敢当,顶好的流氓上海滩有一个就够了,阿诚一个小卒,做不来江湖人的生意的。”
“看来阿诚先生话中有话。”
阿诚递上一个信封:“明先生说,如今时局这么乱,这么大的上海,要是莫先生有什么事,明先生会很麻烦,所以有些小事,他就帮你解决了。”
莫先生扫了一眼,旁边人拆开信封,里头好几份文件,全是对家的产业,几张照片,是对家的死状。
“明先生是个拎得清的人,很有诚意,也有劳费心,莫某很高兴。”
“新政府成立不久,明先生又是刚刚接手经济司的工作,周围人虎视眈眈,这个位子不好做,很多地方需要莫先生的帮助,不知莫先生何时有空,明先生请您喝茶。”

(四)

莫先生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瞧不起明楼,做实业靠着长姐,搞政治搞成了汉奸,上海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这些人搞烂的。不过他到是很瞧得上那个明诚,识趣,会说话,做事周正。
喝茶的时候拐弯抹角地提及此人。
被明楼轻轻巧巧挡了回来,莫先生精明至极,也知道人才也是那人心头好,想必用着趁手,不愿割爱,便不再提。
分别时,莫先生看那辆远去的黑色轿车,问身旁人:“像不像?那两个明家人?”

(五)

“如果当初我没有救你,你会在莫先生身边?”
阿诚吃饭的手一停,放下碗筷,笑道:“小时候一心想逃,日日夜夜想,就有了周全的准备,总之不能再回孤儿院,我已经十岁,做个小马仔,也能讨口饭吃,那时候我已经没有退路,生了许多勇气,只要活着,什么都能不管不顾,这些都过去了。”
说罢又端起碗,吃了一大口饭,
明楼却反常地执着:“今日莫先生同我说,很欣赏你。”
“大哥教的好。”
明楼满意地勾唇:“骗人的功夫,倒是从我这里学了七七八八。”
“还是大哥教得好。”
“以你的聪明,那些长衫穿不了几年,到了现在这个年岁,就站在莫先生身边,做他的左右手,给他效力。”
阿诚笑意浅浅,夹了根上海青:“或许我就是那个没出息的小赤佬,您又高看我了。”
“不会,”明楼笃定地说,“你会成为他的左右手,今日我与他的见面,是你来接待,我欣赏你,问他借来用,莫先生这么会做人,手底下少个人多个人没所谓,便把你送给我,当做见面礼……”

阿诚嘴角渐直,亡了笑容,他把碗重重放下。
很失态,但顾不上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屈辱,仿佛他不是个人,只是个物品。从明楼嘴里说出来,更令他气血翻涌,强压,却反让他更难控制。
明楼恍若未闻,道:“我用你杀人,很趁手,你不会问我为什么,也不会多事,换个主子而已,能活下去就成,但你也有江湖人的义气,知道忠心,终于在某一次保护我时死去。”
阿诚已经离开了餐桌,走时踉跄而匆忙,倾倒的红酒斑驳了半桌白布,滴滴答答。
明楼一个人坐在餐桌旁,喃喃自语:“我会让人给你立个坟头,或许很快,我就忘了你,这一切,只是因为当初的我,没有救你。一条路,我孤身一人。”

(六)

烟花间还是如同往常一样,香粉四溢,缭绕烟雾,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,霓虹光撒满上海滩,如同星光斑驳。
莫先生依然一身朴素长衫,小心地压低绅士帽,穿行于无数妖娆躯体之间。人影憧憧,他看见熟悉的落寞的一个人。
“明先生,快活的地方怎么一个人喝闷酒?”
阿诚愣了一下,才知“明先生”叫的是自己,起身道:“夜里无事可做,来这做消遣。”
“喜欢什么样的女人?”莫先生如同一个亲切的长辈,含笑问他。
阿诚侧首思考,笑了起来:“听话一些的。”
这在莫先生意料之中,明诚做人家的仆人,再怎么被主家善待,总归还是奴才,忠心是一回事,私底下,多还是喜欢听话懂事的女人。
“你看起来不怎么爽利,今夜就勿要回去了,小后生愁眉苦脸多了不好,我给你安排个小姐,让你高兴。”
莫先生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阿诚,见他白嫩脸皮慢慢发红,暗道明家人家教严,小后生说不定还是童子鸡,又有几分满意。他对这年轻人很有好感,觉得他有几分自己当年的样子,早晚成大器,举手之劳点拨他几分,软刀子更利,总有一天能断了他和明家的关系。
阿诚没有言语,只是低声道:“莫先生。”
莫先生心里知道他担心什么,抚了抚手上扳指:“明楼长官那里,我给你担着。男人找乐子天经地义,他这样管着你怎么行。”
说罢,便有个眉眼柔和的小姐依偎上了阿诚,看起来就是乖巧听话的模样。
阿诚垂手立在那里片刻,耳朵根通红,眼中到是很平静,过了一会,从从容容地揽上了小姐的腰肢。

(七)

明楼看着狼藉的餐桌,等不到人,便自己挽起袖子收拾。
洗完了碗,天色已经很黑。

(八)

那位小姐很柔顺,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听话的小羊,确乎可以满足一个男人膨胀的征服欲。
阿诚看着她奶油一般白皙的侧脸,不知不觉涌出了很多的悲哀。
他重新穿回衣服,目光里又没有了情绪。
他把她遗弃在那里。

(九)

阿诚回到他们在上海的临时住所时已经是很深的夜里。
浓黑的环境教他走得更加小心。
“回来了?”
冷不丁的声响令他脚下一颤:“您还在等我?”
“睡不着,在想事情,恰好觉出你的声响。”
阿诚适应了黑暗,依稀看得见明楼皱起的眉头,他快步走了过去,关切地问:“是不是又头疼了?又忘了阿司匹林在哪?我去给您拿。”
明楼抓住他的手腕。
用力过猛,阿诚就跌进了沙发里。
混乱的香气窜入明楼鼻尖,他一愣,松开阿诚的手,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:“不用拿,只是睡不着。”
阿诚在沙发上坐好,两个人都没有话说。
“高兴了?”
阿诚疑惑地问:“什么?”而后又恍然,“和以往杀人的感觉一样,没什么。”
“你一向有分寸,我不担心。”
“那大哥,我先去休息了,您也早点睡。”
“知道。”
二人又沉默了一会。
“有些话,侬勿要放在心上。”
“晓得。”

(十)

莫先生很满意阿诚的态度。
乱世里,有血性又懂规矩的人最能做大事,明诚豁得出去,在明楼手下当个管家可惜了,好在软刀子有用,明诚心里估计也有几分犹豫。
“又见到明先生了,莫某心里不知怎的,很畅快。”
阿诚从善如流地接受了“明先生”的称谓,道:“明长官事务繁忙,每次都让我这个小兵代为出面,心里过意不去,恰逢前几日阿诚去了一趟苏州,带了一些见面礼,小心意,莫先生不要嫌弃。”
“不嫌弃不嫌弃,莫某还有些事情想像明先生请教。”
阿诚装傻,道:“您说,阿诚会向明先生转达。”
“大家都是明白人,有些话阿诚先生就不要同我绕弯了,莫某听说阿诚先生是做新闻的?”
“只是闲暇时光写点小文章,您知道,明先生的身份,还是有许多人瞧不过去。”
“我这里都是流氓,墨水少,莫某不求旁的,只是有时候需要明先生这点小文章。”
“莫先生和戴先生都是朋友,怎么如此看得起明某人。”
“世上总有投缘的人,我们走江湖的,看得是眼缘,靠得是义气,莫某心里想认个弟弟,只怕你瞧不上。”
阿诚受宠若惊,道:“被莫先生瞧得起,是旁人十辈难逢的福气,阿诚不会如此没有眼色。”
一滴血。
一碗酒。
莫先生说,明先生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兄弟。
阿诚满足一笑,眼里依然是无波的平静。

(十一)

市政府高楼耸立。
明楼耳上架着金边眼镜,站在落地窗前。高楼之下,行人匆忙。
不属于这个国的军人们举着白旗,白旗上一滩浑圆红色,是脏污的血。
他阖上眼,再睁开时,身旁已经并立一个年轻人。
他带着温和的笑意,共举红酒杯。
“大哥,另一片海不再狂啸。”
“世上最幸运之事,便是当年我将你救下。”
阿诚含进一口酒,喉头微微一动。
“世上最幸运之事,是当年我被您救下。”
至少,死的时候,并非无人来送。

一条路,他不是孤独一人。
一条路,他们不是孤独一人。



评论(20)
热度(265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尘唐/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