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新踏上大燕,往日种种历历在目,梅长苏没有被送进大燕皇宫,而是被人恭恭敬敬送到当初他教导慕容易的府邸。

那座府邸依然生机勃发,看得出来有人在精心打理,未见半点荒凉。病秧子裹紧长袍,站在庭中,深深吸了口气,寒梅冷香窜入鼻中,使他顿觉畅快。

如此也不错,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躺着,病秧子这般想着,倒是不再郁结,笑眯眯地朝蹿上房梁的少年招了招手:“飞流。”

少年燕儿一般翻身飞下,乖巧站到梅长苏一旁,目露疑惑。

“饿了么?”

飞流想了想,点了点头。

“那便去吃饭吧,和以前一样。”

飞流搀着他走向里屋,以前的事,他也记得清清楚楚。

主仆二人在大燕呆了五六日,慕容易不曾来过,梅长苏仿佛也当做自己只是寻常游历,每日呆在府里,捧着火炉看看书喝喝茶,过得惬意至极。

手中《燕史》恰好翻到了慕容易称帝那页,梅长苏淡淡地一笑,五六日前的那个晚上,大燕皇帝还像个小贼一般潜入他的营帐,真的把他带了回来,却又躲起来不敢见人了。

不久前的燕梁两军阵前,燕主一身银甲威风凛凛地盯着梅长苏,施恩一般道:“当初既许诺于你,此次我便退兵。”

梅长苏望着他的威仪,心头浮现淡淡的欣慰,慨叹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如今当真是帝王的模样了,谁知入夜时,他便胆大包天地潜入梁营。

自然被飞流拦在帐外。

慕容易微微扯开兜帽,看着飞流道:“是我。”

飞流依稀记得他的容颜,却又无法将他如今棱角分明的脸与记忆中的少年联系起来,眯着眼愣在那里。

慕容易叹了口气,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偶,这木偶或许常年被人把玩,在月光中隐隐泛光,飞流一见这木偶,眼中一亮,快活道:“阿易!”

他将木偶递过去,道:“是我,飞流,让我进去见见老师。”

飞流嘟起嘴道:“苏哥哥,睡!”

慕容易垂下手,固执地站在那里。

年少时光涌现在飞流脑海,他心底有点可怜阿易,但又想起苏哥哥的身体,只能为难地看了看营帐。

梅长苏早已听见帐外动静,叹了口气,道:“无妨,叫他进来。”

慕容易暗淡的眸子一亮,疾步踏进去,几乎要在梅长苏面前跪下,却被病秧子阻止。

“老师?”

病秧子说:“燕主怎可向梁将下跪。”

一句话,将二人扔进两个立场,他面容冷漠无比,仿佛曾经的师徒情谊都是过眼烟云,慕容易膝盖微屈地僵在那儿,十分受伤,满眼委屈。

梅长苏看他,在心里轻轻叹气,慕容易这副姿态十分眼熟,以前他不如意的时候就做出这模样,那时梅长苏是他的老师,他又是个半大少年,多半会顺着他的毛哄他,可是如今已经不是了,病秧子闭了闭眼,忽视了慕容易这番举动。

燕主见得不到回应,慢慢站了起来,深深看着床榻上病怏怏的人,又叫了一声“老师”。

梅长苏道:“在下如今是大梁军师,燕主还是要避嫌的好。”

慕容易呼吸一滞,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却又很快收敛起难过的心绪,不死心地问:“以前的事情,都不作数了么?老师?”

病秧子冷酷道:“以前你我只是各取所需。如今前债已清,燕主身份尊贵,莫要在敌营帐中停留太久。”

慕容易气极,胸口微微起伏,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几日前从琅琊阁得到的回答,知晓面前这人曾经的身份,就已经恨不得冲到他面前质问他,而如今梅长苏没有半分犹豫地告诉他当年教导不过是各取所需,截断他所有希冀,他怒极反笑,恶狠狠道:“各取所需?好,前债你我已经了结,今日大燕退兵算是还了你的愿,明日……”

梅长苏一愣,道:“出尔反尔是我教你的么?”

“哦?您如今又认我了?”

“我从未否认当初那段互惠互利的过往。”

慕容易皱了皱眉。

“大梁如今四顾不暇,多上我这一把火,恐怕会很危险。”慕容易冷冷笑道,“何况,你只是叫我退兵,又不曾说退多久?我大燕如今兵力强盛,大渝也有意……”

先前病秧子只当慕容易赌气,不曾真正在意,直到他提起大渝才真正动怒,他眯起眼冷冷道:“你如今身在梁营。”

慕容易笑道:“你叫人将我抓起来罢,我这般孤身来见你,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。”

梅长苏心中叹气,这小孩到底生什么气?只是怪我不肯让他喊我老师?

“你若是愿意喊我老师便喊吧。”

慕容易脸色骤然一黑,更加怒不可遏,道:“你非要和我断得如此彻底么!”

病秧子对这怒气一脸莫名,他揣测人心已久,但慕容易心中所想,他现在是半点不通,不是已然顺着他的心意来了么?怎得更加生气了?

他揉揉头,无奈问道:“你到底要如何?”

慕容易听闻此话,心头寒冰万里,只觉梅长苏对他往日的情谊当真退得干干净净,只剩不耐厌烦,他心道,无所谓,老师不喜欢自己,抢也要抢到大燕。

好歹他还记得自己是燕主,他心中权衡了一番,道:“若你随我去大燕,我承诺有生之年,燕不犯梁。”

“你说什么?!”

“我以燕主之名,向你许诺,若你随我去大燕,我有生之年,绝不主动犯梁。”

梅长苏怔怔望着慕容易,他的双眸如同天穹星子,神色严肃认真。

病秧子找回自己声音:“你怎可以如此不负责任……”

“你难道不希望么?”

病秧子咽回了话,他自然希望。

等真到了大燕,他也不是质子,日子过得逍遥地很,耳边没有晏大夫那小老头的唠叨,也不用瞧自己兄弟和那个庸医腻歪,更绝了自己是否去云南的纠结,清清静静,越过越觉得自己可以出家。

病秧子正收了书册,便看宫里有人传话叫他进宫。

慕容易那个小兔崽子憋了这么多日,终于敢见他了。

梅长苏淡淡一笑,那传话的宫人略略扫了一眼,心里一跳,心道这帝师看起来温和,笑起来怎地有些渗人。

再见到慕容易,他看起来有些疲倦,坐在高处,十分孤独。
他看见梅长苏,眼中闪过一道光,又想起自己是逼他来大燕,光芒暗淡了许多,垂头坐在那儿,半句话也不说。

梅长苏行了个礼,道:“燕主。”

慕容易动了动,从高处走下来,北燕人身形威猛,他如今已经比梅长苏高了许多,说出口的话却还是像当初的那个少年,仿佛在拼命印证以前不曾流失。

慕容易不顾梅长苏阻拦,重重跪在他面前。

梅长苏吓了一跳,道:“做什么?!你起来!”

慕容易自顾自道:“我知道,老师不喜欢我,我把你逼来,你肯定不好受,我也不好受,可是你不在我身边,我更不好受,就算老师不认我了,我还是要叫,您当年没有和我说过半句话就离开了北燕,后来我听大梁人说麒麟才子去了金陵,我气得要发疯,我知道你要帮的那个人是萧景琰,就像当年帮我一样,但我是你的第一个学生,总是有些不一样。”

他停顿了一会,又道:“后来我去了一趟琅琊阁,问怎样才可以得到麒麟才子,琅琊阁说等麒麟才子做完了自己的事,我又问,什么事?可是这个问题,我年年问,年年没有回答,直到今年,一桩大梁旧案得雪,我的那个问题,终于有了回答。我才知道,我和萧景琰确实不一样,你拿你的命在帮他。”

梅长苏不想听下去了,他叹气道:“起来吧,阿易。”

慕容易抬头,眸中乍现欢喜,颤抖发问:“您又肯认我了!”

“我从来不曾不认你,只是……”

“老师!”慕容易急促地打断他,道:“您真的是一个特别无情的人,那桩案子了了您的心愿,于是我终于可以从琅琊阁买到一切的点点滴滴,您是世上最无情的人,甚至对自己都可以不择手段!”

阿易跪在病秧子跟前,每说一句话都是极度痛苦的模样。

“萧景琰可以没有你,霓凰郡主也可以没有你,可是我只有你!只要你在我身边,我就觉得快活!我就……我忍不住,我恨不得在你走的第二天就将你掳来!”

梅长苏摇了摇头,残忍地说:“这世上,没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。就算是飞流,如果我死了,也会有人来照顾他,所以,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。”

“可是……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……我只相信你,你别怪我……我就是想……你还像以前一样,当我的老师……”慕容易呐呐道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病秧子说:“所以我随你来了,你还不高兴什么?”

慕容易道:“是我逼得。”

“是我自愿的。”

燕主听到这话恍如做梦一般。

只是病秧子也不会让他好过,他说:“可我活不了多久。”

慕容易笑得如梦如幻:“没关系,坐上了这个位子,才觉得以前想要得到的不是权力,不是皇位,只是要争一口气,老师如果走了,死也并非那么可怕。”

梅长苏忽然醒悟,沉声道:“所以你的有生之年不犯梁境,是……我的……有生之年?!”

慕容易方才如同稚童般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,复又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,他说:“是啊,老师,万请您要好好保重身体。”

“……”

病秧子有些生气,又努力清心,不叫怒火伤了自己,他重活这段时光,算天算地算人心,倒了栽在自己学生手里。

“阿易,你到底是……长大了。”

评论(12)
热度(112)
© 尘唐/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