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点氤氲的水汽攀上细细的木纹,一个老者,一身笔挺西服,头发梳的齐整,皮鞋擦得锃亮,胸袋上讲究地插着两只钢笔,拄着拐杖走进来,带进一丝惆怅的梅雨气味。

一个上海老克勒,旁人都说他快八十了,一点瞧不出,顶多七十出头的模样,精神头很好。

“明先生,您好。”我站起来,向他鞠躬,我对那个老上海的明家充满好奇,千折百转才托人找到这唯一一个同当年明家息息相关的人物。

“你好。”他微微颔首。

他头发花白,脸上有深深地岁月痕迹,这一笑温文有礼,混杂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君子味道和英伦的绅士仪态。

我不觉深深地起了尊敬地心思。

 

他和江南的流水一样,柔和裹着让人看不透的刚强。

“您愿意同我说说您的兄长吗?”

“自然,否则我也不会赴足下之约。”他清淡一笑,“他叫明楼,往事你能查到,你要问我什么?他的少年求学,还是谍海风云?”

我记录地笔一顿,抬起头来,恳切地看他:“您应当知晓,我想知道的,对您来说,恐怕并非是太美好的回忆。”

他清淡的笑留在脸上,眸光微闪,他的手微微颤动,他没发觉。

我安静地等待他。

等了良久,他终于叹了口气:“确实不是太美好的过去,可我既已答应足下所求,必不会言而无信。若没有你问我,大抵这一生,我也不会去回想苦痛。”

“抱歉,明先生。”

“有烟吗?”

我关怀地问:“您的身体不要紧吗?”

“一把老骨头,要死早成灰了,你还年轻,又是新时代的青年,自然觉得岁月如梭,到了我这个年纪,每日虽活的自在,但不免觉得生活无趣,时日漫长,天底下孤零零一个,最是难熬。”

我不知该如何说,只有沉默。

他看出我的无措,歉然一笑:“抱歉,太久没同人说话,不免多说了些感慨。”

“并非如此,只是听您这样说,不觉有些伤感。”我递给他一支烟。

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他点燃,深深吸了一口,烟雾袅袅。

 

他们查过我的底。

谁的底他们不知道啊。

虽然叫着明楼大哥,而我并非明楼族谱上的弟弟,依旧是个局外人,明家的下人。

 

他凉凉一笑。

 

大哥为我这一层身份,觉得庆幸,因我的底是干净的,没有资本主义的腐朽,我在巴黎时间短暂,我同法共有过接触,我在苏联留学,搞谍报工作时,我只是他的副手,我根红苗正,他去牛棚之前,给我留下一封信,让嫂子转交给我。

“你不用同我受苦,是我最快乐之事,好好生活。”

我看到那封信,热血上头,便要冲去组织伸冤,嫂子拦住了我,只和我说:“你大哥盼你活着,你却要自己找死,明诚,你不厚道。”

我哑口无言。

一开始,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就因工作分离,我在上海,他在北平,月月通着信,打个电话。那时我们想,明家就剩我们兄弟两个,我妻子当时正怀着孕,他叫我好好护着她。只是一个月不曾通信,竟翻天覆地。

多可笑,一场戏,掀起整个中国的风云。

我连他的面也没见到,只有他那封信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他弹了弹烟灰,面容在迷雾里模糊,竟透出一丝英俊的味道,他问我:“小同志,你明白这感觉吗?什么都不记得,什么都不管,明知多说一句不是死,也是同他一样的‘流放’,你还是想要去做,而你无法随心所欲,无法大义凛然,只能苟且,必须苟且,像只蝼蚁,被他的信捆着,安稳地生活。这安稳可以教人呕出血来。”

“可那是明楼先生的希望。”

“正是这希望,让我充满绝望。”

“可您还有妻儿。”

“是了,女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动物,看起来脆弱,其实比任何一个男人都坚强,都刚烈。我的妻子,他的妻子,都是那苦痛时光里,顶住我们的一根钢柱。”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我们都等着,他劳作几年,回来团圆。

我嫂子身体弱,每次都是我去看他,给他送吃穿。

他瘦了许多,什么事都做的很好,看到我就笑,教我觉得或许明天我回到家,就能得到他也回到家的消息。

我不知道的是,他的身体已经坏到了多说一句话就要咳血的地步。

论伪装的本事,谁能敌地过他。

每次看他,就仔细地瞧,把他印在脑海里,先回的北京,我学过画,偷偷摸摸画一幅简笔的素描,给我可怜的嫂子。

在我面前,嫂子从来不哭。

大哥有多刚强,嫂子就有多坚韧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“可以同我讲讲她吗?”

“我的嫂子吗?她是个好女人,大哥娶她的时候,她才十八,大哥已经快四十,她是大哥的学生,很崇拜他。大哥说,嫂子一心羡慕着鲁迅先生的婚姻,许先生能嫁她的老师,她为何不能,果决地像个男人。大哥以前老和我说,少年的爱情已经死去,不若我们两个光棍一起搭伙过日子好了。我那时反驳他,说‘你的爱情已经死去,我的还没有呢!’他就同我笑,后来遇到了嫂子,私下同我抱怨说她执拗的同一个小男孩似的,缠的他没办法。后来嫂子得偿所愿,和大哥过地幸福。”

 

我心里对这个女子十分敬佩,那时代的女子都有一份神奇的胆量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谁知道大哥就这么去了。

嫂子收到消息那天,给我打电话,一通,我就听她在那头慌乱。

“阿诚,阿诚,你快快起身,去那里看看好不好,他们说,他们说了可怕的事,怎么可能,不可能啊,他是明楼啊!”

嫂子语无伦次,而我立刻知道了她要说什么。

我是没有心情哀伤的,我连夜上了火车,直直奔向北方。

一路上,我什么情绪也无。

我去寻他,问他同寝的人。

“这位同志,您知道明楼在哪吗?”

“你是明楼的弟弟吧。”他室友悲哀地看着我,充满同情,他递给我一个碎布条,说,“他早死了,这是他给家人的。”

我接过布条,没有看,塞到怀里。

急切问他:“他的尸首呢?他的尸首!”

他们说在荒滩。

我跑到荒滩,找了一天一夜。

什么也没有,只有萧瑟的风,扬起沙,灌进我的胸口。

我握着一把沙,仿佛握着他的骨血。

回北京的路上,旁人以为我死了,时不时用怪异的眼神看我。

真冷啊。

我也确乎如同死了一般。

我忽然想起那布条,急急掏出来。

暗红的文字,只有一句:

“最愧之事,半生负你。”

许是写给嫂子的。

我忍不住心头酸涩,可怜嫂子孤独一人。

 

嫂子拿到布条,没有哭,仇恨地剪碎,我竟制止不住。

她又抱着那碎布,咬牙切齿:“明楼,你是世上最狠毒的人!”

她是个不愿让脆弱给别人瞧见的人。

她让我回上海去。

我实在不放心她,她给我做了千万个保证,我才犹疑地踏上回沪的火车。

 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“那天我回上海,是我最悔恨的事。”

 

我大概猜出来,不忍道:“是不是您的嫂子,也去了?”

 

他凄凄一声笑:“你猜出来了,半个月后,我收到她的绝笔。”

 

 

“阿诚:

         我是不会让明楼如愿的,死了我也要纠缠着他,叫他烦!没了他,我活着没有意思,他太狠毒,一滴骨血也不肯留给我。我要去向他讨债!你知道我的性格,要做的事,没有一事不成的!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弟弟,一直都是明家的人,所以你得活着,散明家的骨血。

把我的尸骨烧作灰,散到他去了的那片荒滩上。

恨他!他负了所有人!”

字句灼灼,势如燎原大火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我颤抖地写下最后一句。

 

一支烟尽了。

 

我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。

 

原来,这故事,不过一支烟的长度。

____________________

be三十题之与爱无关

评论(25)
热度(142)
© 尘唐/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