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。

讲故事的人早已经作古,他和我说了一段旧上海令人唏嘘的往事,关于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,有情人终将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。他和我慨叹,声音苍老,语速轻缓。他很老很老了,身旁燃着安神的香,烟袅袅升起,模糊他的面容,不知怎的,他便从那对男女说到了一个人,这故事本就无足轻重的人。

他的眼眶微微湿润,我闻着安神地想,突然间发现,我也流泪了。

我没有听懂这个故事。

他也没有再同我讲下去。

就那样戛然而止,如同一块上好的锦缎,突然撕去了一半。

那对男女的结局我一直都不知道。

而那个多余的人的结局,我想已经明白。

 

有这样一个女孩子,是上海名流淑女,姿容妍丽,聪慧过人。如同一株娇滴滴的红玫瑰,已经烫了时髦的卷发,微微地一点点蓬,发鬓上夹着水晶发卡,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,便已经有了令人着迷的气质,她扬起一个笑容,便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娇宠她。

大概天底下的男人,没有一个可以阻挡她的魅力的。

她踩着最新款的高跟鞋走在圣约翰大学的小道上。

她心里早早有了爱的人,所以才这样的荣光焕发的。

她是那个汪家的掌上明珠。

从小手可摘星辰,脚能踏银河,心气比谁都要高。这世上,只有那个风华无双的明家大少爷可以和她相配,十岁的时候,在叔父家见到了个磊落大方的年轻人,她便爱上了他。

他们两家是世仇,这是众所皆知的秘密。

可生意场上,哪有明明白白的敌人呢,明家同汪家,依旧是见面三分笑。

她可不管那些腌臜事,她一心爱着他,且执着地相信他也爱着自己。

他没有交好的女同学,只对自己温柔地笑,指导她的学业,旁人也知道这一对金童玉女。

她去圣约翰大学找他,依偎着他,柔柔地唤他师哥。

这样娇憨,这样天真。

明楼有时候想,他是爱着这样的曼春的,她绚烂的美丽只属于他,她骄傲的头颅为他低下,这满足了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和虚荣心,而在明家和汪家的旧怨里,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,何其无辜。

他亲吻她,觉着幸福。

然而回到家里,明镜深思地看着他,轻轻飘飘地问,软软的吴侬软语敲打他,他又清醒了,他悲哀地想,他和曼春,是错误地爱,注定无疾而终,这是宿命。

一想到这里,他就心痛。

明楼坐在他的书房,他很年轻,有理想有信仰,也有对爱情的浪漫心怀。

而他的爱情终归是落寞的。

他一落寞,就会有人不言不语地地上一杯慢慢煮出的咖啡,浓香四溢,丝丝窜到明楼心里。

明楼抬起头,对来人一笑:“谢谢你,阿诚,我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

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,名义上是明家的小管家阿诚,事实上,同他的弟弟一样。

阿诚和曼春一般大,这是抽个的年纪,安安静静站在那里,眉目温和,玉树临风,他是一个很体贴的人,只是为愁思里的明楼端上一杯咖啡,便微笑着退离。

他只是想,沾上明楼的一点落寞,把明楼的苦涩收集起来,煮成咖啡,一口一口地喝下去。

他是一个不自由的人。

阿诚安静的在自己小小的房里剖析自己的心灵。他不想开灯,黑暗会让他变得深沉。

他的思绪纷乱繁杂,他想起了自己的养母。

他以前不敢想起那段时光,轻轻碰一下就觉得疼痛难忍,像一个溃烂中的伤口,略过一阵风都会痉挛,三年的时光,他已经足够坚强,足够忍住那份疼痛,他要握着刀,把那溃疡脓包剜去,不再让它左右自己。

他仔仔细细开始回忆的时候,不过也只是离他太久远的毒打和饥饿。

人就是这样,无论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事情,安稳了几年以后,就会在回忆里觉得那些痛苦如同烟雾,模模糊糊,只是知道痛苦,心头浮现的也只有痛苦两字,说不出什么具体来。

他的养母常常说,如果不是她把他从孤儿院带出来,他依旧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小赤佬,过着最低级的生活,他当然要好好听她的话,感激她,任由她指使。

她给了他一个母亲,他就要报答。

他恨这份施舍,这份恩养。

在那岁月里,如何小心翼翼的掩藏起自己的厌恶和仇恨的本事,恐怕是他唯一的收获。

之后就是被大哥解救。

他那颗心千疮百孔,哪里会有信任的情绪,他留在明家,不过是贪恋那份可以识字读书的诱惑罢了。

温情的岁月,可以弥补千疮百孔的心灵。他感激明家,崇拜大哥。

只是他的一生。

都是别人给予他的恩德。

那让他不自由。

阿诚在黑暗里皱起了眉,觉着自己这想法太过忘恩负义,他只有十三岁,还不能彻底弄懂自己的心,他觉得他不像自己了,变得同这黑暗一样的黑暗。他反复挣扎,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流泪。

万幸这是他的小天地,万幸他的哭声可以压抑。

门外响起微微地脚步声,阿诚动了动耳朵,止住了哭声。

明楼在他的门外站了片刻,叹息一声,轻轻放下一个礼物,而后缓缓离开。

片刻后,阿诚沉默着开门,低头看着那礼物盒,像断了脖子,他也叹息一声,拾起来进房门。

哦。

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么?

阿诚不爱记这个日子,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,只记得自己的年纪。当初明楼说这样不好,便将捡到他的日子当做了生日。

说是重生。

其实他没有很开心,但他知道明楼希望他开心。

他就给他一个笑。

三年了,他自己都不记得这个日子,可是明楼年年都给他备礼。

真是奇妙的事,原来大哥也会因为恋爱而烦恼。

他不爱想明楼,又忍不住不去想明楼。

 

 

“阿诚,你跟在师哥身边,最了解他的喜好,你说这两条裙子他会喜欢哪条呢?”曼春的笑容灿若桃李,她爱屋及乌,阿诚是跟着明楼地人,她对他也不会太过倨傲。

“我想,无论汪小姐穿什么,大少爷都会喜欢的。”

“真会说话。”曼春对着镜子比着衣服,十分甜蜜。

阿诚心里同情她,无论她和明楼爱得多深,她永远也不会如了嫁给明楼的愿望。

曼春最后挑了一件白纱礼服,像在做一个婚姻的美梦。

她已经十四了,再过两年就可以嫁给明楼。

舞会上,他们这对金童玉女自然得去开舞,明楼搂着曼春纤弱的腰身,曼春贴着他。

“师哥,再过两年我就十六了。”她灼灼地看着他,那份希冀滚烫,让明楼不自觉沉寂了笑容。

曼春没有看到这个,她兴致勃勃的憧憬着:“师哥,我爱着你,我是你的宠物狗,贴着你讨好你,你是我的神,我的一切,再过两年,我想嫁给你,为你生儿育女,我们一起去维也纳看歌剧,你说好不好!”

她说着小女孩漫无目的的美好幻想,说着她对未来的规划,她就是这样的人,以为这世界为她而转动,她越高兴,就越看不见明楼眼里沉默的悲哀。

明楼还没把自己要去法国的消息告知她,曼春说得越开心,他就越悲哀。

这悲哀被阿诚捕获,他喜欢收集明楼的苦涩。

他看着笑容美好的曼春,为她怜惜她自己。 

 

两年时光而已,白驹过隙,倏忽而过。十六岁的曼春一朝之间倾覆了梦想,她那渴望的水晶被明镜狠狠摔碎,在那个雨夜,她的天真,她的自尊,通通都被明镜踩到脚下,同她为明楼一针一线绣得锦帕一样,撕做两半,随着冷冷的雨孤零零地落到她面前,狼狈不堪。

而明楼,早就在她不知道地时候,去了法国。

她不恨明楼,她固执地爱他,他和她都是如此优秀,爱着他如同爱着自己。

然而她恨明镜,这个一手摧毁自己梦想的女人。

曼春仇恨地看着明镜,她是一朵红玫瑰,每一根刺,都锋利无比,淬着剧毒,散着蓝莹莹的光。

阿诚忽然生出了同她相似的难过的情绪。

他站在窗前,垂着头看她跪在雨夜里,恍若可以听到她的哭声,这天地间凄厉的雨声就如同她胸腔里的蔓延出的哀愁地水汽,这水汽缭绕上他的眉眼,把他也浸地湿润。

他这几日常常做一个不幸福的梦, 才会因为这阴沉的天,曼春的恨而生出苦痛。

如同砂砾摩挲心头。

梦里的明楼问他:

“如果你同我说‘你不爱我。’我便不再纠缠你。”

而他自己,面无表情,回答他:“我不爱你。”

明楼的容貌就被迷雾遮掩。

醒后觉得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,阿诚沉默着,断定自己爱上了明楼。

原来自己在梦里,也可以口是心非,面不改色。

可他明白,明楼的气息从细枝末节侵入自己,五年来形影不离,感激极为容易化为依赖,依赖经年累月成为爱情,太容易太容易。

哦,原来他爱他。

阿诚握紧窗帘,看着凄风苦雨,心同曼春一样风雨飘摇。

她好歹得了半分明楼的爱,明楼的愧疚。

而他,只有自己一份不能出言的缱绻遐思。

不过阿诚还抱着几分希冀,他不过十五,心里还有几分不成熟,也许这不过是少年强说愁的情思吧,或许他应该要在学校找个女孩。

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,烦恼属于自己,何苦要牵连一个别的无辜的好女孩。

他在大哥的书房,迷恋上了哲学。

哲学是个好东西,他读不懂,然而晦涩可以帮助他沉静心情。

好在大哥远赴巴黎。

而他离开的这几年,没有人再会记得给他一份生日礼物。

他本来也不想要,不知为何,有些怅惘。

不懂的东西,读上个百遍,自然而然就通了。

哲学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,懂了一点,便有千万个不懂,而这千万个不懂的烦恼,又因这一个点懂开始。

 

“哦,我爱他。”

“但,我不爱他。”

 

阿诚懵懵懂懂地想。

他才十五岁,还有许多未知。

 

明楼将会如何想?同他无相关,反正,他爱着他的理想,他爱着他的曼春。

或许他也有一丁点儿爱他,那无形地高高在上的爱,待他如同亲弟的恩德。

 

那末,他不要卑微地爱着他。

做他心头的一滴血,循环过他的身体,依旧回到他的心头。

也许他会流失这一滴血,他会疼一秒,一秒后便忘了,反正一个人身体里流淌着无数的血液。

不过那又如何,他也是他心头一滴温热的血,同他千千万万的血液一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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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e三十题之多余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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